“阿兄。”洛之蘅定定看着他,见他不为所动,捏着他的袖口,轻轻摇了下他的手臂,眼巴巴地又柔声唤,“阿兄……”
区区两个字,愣是让她的音调转了九曲十八弯。
太子忍不住盖住她的眼,咬了咬牙道:“……你何时跟崔月皎学的这般说话?”
洛之蘅忍笑问:“阿兄只管说,这招有用吗?”
她轻轻眨了下眼,纤长的睫毛跟着刮过他的掌心,羽毛似的,带来股酥酥麻麻的痒。
沉默许久。
太子:“……有用。”
语气中愣是带着几丝咬牙切齿的不甘和无可奈何的挫败。
太子自暴自弃地放下手,被洛之蘅含笑又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,略微不自在地出声:“恩封亲王之女本为我朝常例,没他说得那么夸张。”
话虽如此,但洛之蘅清晰地记得,她出生后,朝廷一直未曾提起恩封之事。
起先能用朝廷事繁,无暇分神给一个小姑娘的恩封之事为由开脱,尚能说得过去。但隆庆十一年,她随阿爹阿娘到盛京,皇帝分明见过了她,却依然对此事缄口不言甚至视而不见时,阿爹阿娘便知皇帝是故意为之了。
当年的记忆早已沉寂在岁月长河里,但洛之蘅如今再回首,也能隐约推敲出原委。
先皇提拔阿爹以抗衡崔氏,及至皇帝登基、皇后逝世,崔氏元气大伤,年轻一辈入朝者皆从文不从武,又因皇太子身怀崔氏血脉,在皇帝眼中,崔氏已然不足为惧。
而被两代皇帝纵容坐大、军功累累的南境王,自然取代崔氏,成为了皇帝新的“眼中钉”。
皇帝有意效法先皇,提拔不少将领,期盼能培养出与南境王分庭抗礼之人。但那些人,无论是从作战谋略还是骁勇,都及不上以一己之力迫使南越不敢北进的南境王。
皇帝一边忌惮阿爹,一边又要倚仗阿爹抗衡南越,无计可施之下,只能在她的恩封之事上做文章。
刻意压着不给她恩封,无非是为了向朝臣传达出一个信号:皇帝对南境王并非全然信重。
有此前提,耳聪目明的朝臣在与南境王结交时,定然要再三思量。
洛之蘅想,当时阿爹得知皇帝的意图大约是愤怒的,但阿娘聪慧理智,自然不会任由阿爹在已经被皇帝忌惮的情形下,还去御前放肆。
是以恩封之事便不了了之,一直到他们一家回到南境后,都无人再提起此事。
太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桩前情,垂下眼,透出股无地自容的意味。
洛之蘅倒并不觉得奇怪。
站在皇帝的角度,他登基时,南境王已然手握重权驻守南境,他对南境王既无提拔之恩,更无私交之情。两人仅有的交集,不过是南境王偶尔进京时遥遥见过的几面。他不清楚南境王的脾气秉性,偏偏对方又兵权在手几乎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,这种情况下,皇帝生出忌惮之心是情理之中。
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笑笑,牵起太子的手,温柔地问:“所以呢,阿兄当时是怎么劝服陛下的?”
“当时恰逢——”太子想到什么,忽然迟疑了下。
洛之蘅顺势回忆起来,她受封郡主时是隆庆十三年的春天。而就在前一年,南越进犯,阿娘为了保护她死在南越人的手里。战后阿爹大受打击,奉上了兵权,安安心心当他的闲散王爷。
她曾经一直以为,这荣封是皇帝终于看到了阿爹的忠诚,才松口赐下。可若其中有太子的作用,那——
洛之蘅喃喃:“所以即便阿爹当时奉上了兵权,陛下还是没能放下戒心吗?”
“帝王向来多疑……”太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神。
上元夜时,他同她说了这话,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,他是她的赵珣。
所以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。
然而此时此刻,太子却忽然不安起来。
得知了过往真相的她,还会如曾经一样,愿意交付他不掺任何怀疑的信任吗?
洛之蘅仍维持着牵他手的姿势,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:“那阿兄身为储君,当年为何一定要为我挣来这个恩封呢?”
太子呐呐:“那是你应得的。”
洛之蘅声音温柔,笃定似的:“还有呢?”
还有——
太子神情怔忪,顺着她的询问,回到隆庆十三年的新春。
那时崔皇后去世将将一年多,他亲眼目睹母亲和妹妹双双离世,深受打击,虽然中间因为一些事勉强振作,但对皇宫诸事仍旧厌恶不已。
除了每日念书外,不同任何人说话,亦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。
除夕夜宴,宫中欢腾热闹。
他忍受不了,独自去往御花园中躲着。
却没料想,偶然之下听到有人提及南境之事:说南境王妃和小郡主被南越绑架,南境王妃身亡,可怜小姑娘年纪小小便失了母亲,倘若南境王日后续弦,小姑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……
他这才知道,在他沉浸读书不知岁月的时候,那个肆意快乐的小姑娘,居然经历了如此祸事。
他不由自主地去找了皇帝,想从他口中打听出洛之蘅的近况。
然后便听到皇帝在和心腹大臣商讨,如何在南境王已经奉上兵权的情况下,彻底解决这个“眼中钉”。
心腹大臣你一言我一语,不甘示弱地献计献策。
皇帝若有所思,似是心动,然后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,表情一僵。
心腹大臣离开后,他故意提起,皇帝始终未曾赐封洛之蘅之事。
皇帝蹙眉,说南境王身为唯一的异性王,已然坐大至此,倘若再给他的女儿恩封,岂不是助长他的野心?
彼时的小太子眉目沉静,淡淡提醒:“但南境王交出了兵权。”
皇帝显然不那么想,固执己见地认为: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倘若不斩草除根,日后给了他机会,定然又是一大威胁。”
“你大可以改军制,打散他的亲信,削弱他在南境军中的威信。”太子年岁尚小,却已然接触政事,有理有据地道,“南境王所有的根基在军中,他出身平民,孤家寡人,失去了军中根基,不过是空头王爷,根本不足为惧。”
“军中到处盘根错节,稍有不慎,引起了动乱,后果不堪设想,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易?”
“所以你因为自己无能,便罔顾功臣的性命。”
皇帝被他说得无地自容,于是改换策略,苦口婆心地道:“珣儿,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以后。这江山最终都是要叫到你手上,我当然想讲它治理得稳定繁盛,让你日后能少操劳些——”
“除掉南境王,江山就会稳定繁盛了吗?”小太子淡淡反问,不等皇帝回答,直白地说,“照你这般多疑,没了南境王,还会有下一个‘南境王’,永远都除不完。南境王不与人结交,又忠厚老实,或许会中了你的计策任你宰割,后来者呢?有屠戮功臣的前车之鉴在,朝中之人谁能保证自己可以独善其身?若为官要战战兢兢以求自保,谈何为国为民朝野繁盛?”
皇帝哑然好一阵,才道:“为帝者,坐拥四海,担心旁人觊觎故而多疑,古来有之……”
“但你的四海,是将者攘外文者安内才得来,不是你一个人的。”
皇帝似是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震住了,想要训斥,偏又心怀愧疚。
好半晌,才强压着怒火,质问他:“你就这般苦心孤诣地要保南境王?”
“我只是不想单凭怀疑,便要功臣拿性命来填。”小太子无畏无惧地看着皇帝,“寻常百姓尚且知晓,定罪须有真凭实据。”
皇帝沉默许久,才问:“若他日后当真要造反,你待如何?”
小太子声音沉静:“愿以微末之躯投身战场,九死不悔。”
即便如此,皇帝仍是未能松口。
当时他和皇帝僵持一月,谁也不肯相让。
秦贵妃一众以为他是因为洛之蘅的封号和皇帝僵持不下。
只有他和皇帝知道,他们真正没能达成共识的,是南境王及其府中众人的性命。
皇帝最终还是妥协,拿了一堆给洛之蘅赐封郡主的封号让他选。
他挑挑拣拣,最后选中了“长乐”。
平安长乐,那是彼时的他,对远方故人最诚挚的祝愿。
洛之蘅静静听着他的叙述。即便他说得言简意赅,她也仍然能从这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时的情形。
她从未想过,在她为阿娘的离开痛苦不堪时,竟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为他们一府的安危做出如此努力。
洛之蘅的心忽然涨得很满,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太子的手,认真道:“视天下为私产,方才多疑善变。而阿兄公明允正,心怀大善,和陛下不一样。”
这话直白得放肆,但洛之蘅却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放肆。
当年太子和皇帝的僵持,是为了保全南境王府,更是为了行事之道之争。
他总将“帝王多疑”挂在嘴边,刻意地强调提醒反而像是一种恐惧。
他在担心,自己有朝一日会步他父亲的后尘。
可他们是不一样的。
洛之蘅从前是这样认为,如今更甚。
“阿兄一直都做得很好。”洛之蘅一字一字道。
从在南境时,到如今在盛京。
他眼中看得见权势争斗,亦看得见民生苦艰。
太子怔怔道:“但帝王之权太大了……”
一句话能定乾坤,一句话能断生死。
这样的权力太有诱惑力,谁能不能保证,自己在得到后能够不改初衷。
“所以需要我们一生去努力。”洛之蘅望着他的眼,目光含笑,声音坚定,“我们既做不了清心寡欲的圣人,但即便是俗人,也能学会克制。阿兄过去做得都很好,以后也一样。”
她一字一字地道:“这条路上,阿兄不是孤单一人。我一直都在。”
太子定定看着她坚定的眉眼,一直以来桎梏自己的无形枷锁,似乎忽然间就烟消云散。
他喉结滚动,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,说:“好。”
太子难得得闲,和洛之蘅逛了逛街市,才送她回家。
到南境王府时天色将晚,正巧和从大营回来的南境王撞了个正着。
虽然已经明旨赐婚,但自打上元夜后,阿爹和太子都未曾再见朝会以外的地方碰过面。